小记者的照片引起的轰动可不小。本以为是篇报pi股文章,因一张陈顺高坡勒马,回看泱泱马群的照片,挪到不错位置。标题赫然写着:壮志长怀眺远方。牧马队男知青们炸开锅,一份报纸在无数双手上玩击鼓传花。这个说,陈指太威风了,跟大电影画报似的。那个说,我给陈指读一段吧,上头全是夸人的话,把人夸麻了都。太文雅,太高尚,陈顺耳根子直发酸。直到这份报纸传落到杜蘅手中。她才进到帐篷,报纸就塞了过来,一群人哄闹说笑着退出,给两口子腾地方。陈顺走到她面前,那个那个地捏着脖子。报上的他坐在马背上,什么都不说,一身故事。草场辽阔,马群健壮,马背提缰的他哪怕黑白也有颜色。他和他的军马群落在一起,天高地阔,顶天立地。“我想剪下来,收着。”杜蘅从报纸边沿抬起双眼,发觉面前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她,眼眶里还有几分残留的难为情,答应着,落了个吻在她脸颊。“去取信了?”“嗯,嬢嬢来信了。”她笑着,把信晃给他看。嬢嬢很高兴,小杜同志始终没放弃对一手臭字的磨练。信是有来有回的。唇角翘着的弧度让他醉了一把,陈顺把她小手团住,招来黑马,将人抱上马背。随即踩镫上马,压压她的发顶,调转马头。顿河马咴嘶着朝西南方向跑,微风压低草海,没在底下的矮茎野花暴露出来,点点黄粉。近傍晚六点的天边云层厚重。天真的凉了,风到跟前冷丝丝的,像用深山泉水抹了把脸。这就是陈顺说想领她去的地方。天生天化的一片野柿子林。黄澄澄,满眼暖景,入秋后叶片逐渐干卷、发红,有风没风它都潇洒,抖落大半,剩下的是沉甸甸,黄间着红的柿子,一簇簇堆着。在陈家坝,柿子是不缺的。这里的柿子大部分都会留在树上,等到自然成熟,红到透亮,到那时谁想吃谁去摘,入口就是带冰碴子的柿子,管甜又管饱。陈顺长开双臂,将她抱下马背。问她记不记得这里。那是她保护白鬃,射杀野狼后的第三天,他们在柿子林下见面,当时是正午,她才洗完头发,发梢还在滴水。站在那里回的头,喊他:“陈指。”她一开口,坏事了。陈顺心乱得要命。脑子里全是奇怪cao令,一会稍息,一会立正,胸口肌肉发硬。肩还没他小臂长,小脸白白净净,站在树下没对他怎样,只是喊了声陈指,不过分,谁都这么喊,她喊着像雪团子似的往心上砸。他必须说点话。他说,远远看到了她,在这里做什么?她反问,远远看到,有多远。声音太软,问出口的话轻飘飘的,好像不给她答案也没关系。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眼里,两秒不止,互相注视,陈顺人没逃,眼神逃了。发梢水滴把她肩膀洇湿,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,贴身物的带子给透了出来。他不应该多看。云到了,猛一暗淡。
云过后,骤然一明。杜蘅没等到答案,也不需要答案,转头继续看柿子树,树上硕果累累。任由明和暗光线在身上交替,流淌。当时的陈顺话到嘴边,开不了口。很远很远见的她,把她框在镜框里。高倍数镜头下的她,第一眼是偶然,第二眼,第三眼再说偶然是说不过去的。意识到这点,望远镜变成一块烫手山芋,陈顺猛地摘下来,一连两根烟,把自己的心抽到发冷。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,幸好她没离开。不问想不想吃,怕她说不想。眼都没抬,脑子早选定似的,伸手拧下一颗熟度正好,颜色正好,大小正好的柿子。只是放在他手心显得小了。递出去也没说吃,怕她拒绝。“身上有没有落伤?”杜蘅摇头。陈顺发现她好像不怎么说“不”,常常用摇头来回答。他必须接下去说话。又把柿子往她面前递,说谁都想不到,她敢开枪射杀一头成年的野狼,枪法很好,一枪穿膛。小母马白鬃只是受了点惊吓,没大碍。她还是不肯拿柿子。也无所谓谁的话落在地上。陈顺沿她目光看,发现她在看高处一颗带洞眼的柿子,一看就是被鸟啄过的样子。“那颗,准是甜的。”随便一句话,弄得陈顺那整年没吃过一颗柿子,一见柿子,耳鼓里全是她的声音。准是甜的。准是甜的。入了魔。那天后更不敢到她跟前说话,寡寡淡淡,非必要不开口,嘴门上锁,直到冬天和她一道看见撞上横竖死球的闪电。现在,她再挑中哪颗,他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抱起她,随便挑,随便摘。杜蘅挑了两颗,软硬适中,剥皮就能吃。两人坐在树下,她窝在他身前吃柿子,男人的手绕到她面前,随时预备着,柿子核大可以吐在他手上。吃到第二颗,温柔的嗓音在头顶响起。他说,这片柿子林在他出生前就有了,有他没他,柿子照长不耽误。杜蘅顿了顿,听他往下说。陈顺总会在不经意间道出些她猜不透,想不穿的真相,这次也一样。他眼里的世界,正直,光明。没有狗苟蝇营。只有这样一个人,才能说出,物理在任何人出现之前就有了,和野柿子林一样,不是谁的私产。如果她喜欢,放胆子去喜欢,物理不可能遗弃她。他见过她看球状闪电的眼神。那样的眼神,骗不了人。“你喜欢的,尽管去喜欢。”“小蘅,听到了吗?”